戴上口罩，開始我一天的工作，今天又是一整個上午的腹部超音波檢查。我將窗簾緊緊拉上，避免透進外頭的一絲光線，在昏暗的燈光下，仔細地調整超音波機器的回音強度，一旁的電腦營幕散發出的光線顯得十分刺眼。桌上有一盞小檯燈，但我總是不開啟它，希望檢查室裡盡可能的暗一些，好讓超音波的畫面顯示更為清楚。畢竟這台超音波機器已經頗為老舊，雖然幾年前有換過一次探頭，但是清晰程度仍然是每況愈下。長年在昏暗的房間裡看著營幕，我的眼睛也逐漸退化，如果燈光太亮的話，我恐怕看不見任何東西。
護理師急切的想要帶進今天的第一位客戶，因為今天等待檢查的客戶名單依然這麼長，能不能夠在中午前完成所有檢查還是一個未知數。由衷地敬佩那些業務員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但是他們總是能夠接洽到源源不絕的客戶，來到這間老字號的健康檢查中心，有科技公司、航空公司、媒體公司、食品公司、還有政府機關，甚至偶爾會有藝人，彷彿這座城市一半以上的人都會來做檢查。這裡有著各式各樣的儀器和專業人員，為客戶量身打造各種健康檢查套餐，但我並不清楚大多數的檢查做了到底對健康有什麼幫助，我只需要對我的腹部超音波負責，我甚至不知道這裡有幾層樓，我每天只在這個暗無天日的診間工作。
精明幹練的業務們唯一沒有發現的，就是中心的檢查容額是有極限的，機器和人員的數量是固定的，每天能夠服務的顧客就是這麼多，超過容量的話就必須延後，但是主管們並不這麼想，他們每天總是塞進超出容額的的客戶，讓大夥兒忙的團團轉，讓久候的客戶大發雷霆。我直到最近才搞懂每天客戶的上限值是如何決定的，顯然與機器和員工數量無關，原來是由置物櫃的數量來決定，畢竟如果置物櫃滿了，顧客的私人物品就沒有地方放了。
因為燈光昏暗，我看不清楚客戶的臉，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個個圓滾滾的肚子，胖的肚子、瘦的肚子、男的肚子、女的肚子，當我看到一個充滿脂肪的肚子，我會猜想這是怎麼造成的，可能是每天吃好幾餐，常吃炸雞、披薩，另外一隻手拿著可樂；也可能是他的母親怕他餓著了，從小就無限量的供應食物，導致他長大以後依然維持每四個小時就要進食一次的習慣。當我看到一個瘦的肚子，卻有著中度的脂肪肝時，我會想他是不是經常酗酒，經常只喝酒不吃飯，又或者他其實是一位第一型糖尿病患者，但是沒有照規矩打胰島素，所以血糖忽高忽低造成的。
但這些想法我只會留在腦海中，不會和客戶分享，因為客戶總是否認我的一切臆測。客戶是完美的，他們不喝酒、不吃甜食、更不吃油炸食物，經常保持運動的習慣，唯一他們會承認的，就是最近多吃了一些水果，因而攝取了較多的糖份。因為我無法解釋客戶得到脂肪肝的原因，所以我從不與他們討論，做完了只希望他們快點離開，換一個肚子讓我繼續沉浸在超音波的世界裡。
有些醫師覺得做超音波是一件苦差事，恨不得排滿胃鏡與大腸鏡這類檢查比較有賺頭。因為超音波老是重覆著同樣的動作，像是一條生產線的作業員，客戶經過這一站就往下一站去了，而醫師的工作就是做的盡量快一些。這份工作並沒有底薪，一切都是論件計酬，所以做的越快，賺的就越多，對其它醫師來說，做超音波的唯一樂趣，就是查看隨時更新的統計表，觀察今天到目前為止做了幾個，一個小時內最多可以完成幾位，如果要達到某個目標，接下來每位必須要限制在幾分鐘內做完等等。
但我從來不這麼想，畢竟超音波是我最拿手的，我喜歡將每一張照片拍的極盡完美，幫器官挑選一個最適當的角度，讓一張照片裡能夠包含最多的資訊，彷彿自己是一位體內的攝影師。我了解上腹部裡每個器官在超音波中最美麗的角度，胰臟的形狀就像是一塊上等的鲔魚握壽司，左側肝門靜脈的分支處會在畫面上形成一個完美的“工”字型，而肝門靜脈和膽囊就像蝸牛背著重重的殼…
十二張，不能多也不能少，一個完整的上腹部器官序列就是十二張，每一張都擁有固定的拍攝角度，肝臟五張、總膽管一張、膽囊兩張、腎臟兩張、脾臟一張、胰臟一張，在報告的呈現上就是一個3x4的表格，如果多出一張就會多出一頁，這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如果客戶有發現一些小問題，比方說膽結石，我就會使用量測膽結石的那張照片，取代原先膽囊的一張照片，讓總數維持固定。但有些客戶身上的小問題太多了，光是肝臟的血管瘤就有好幾個，難以全部取代，這時我會盡量讓總數維持在十五張或是十八張，不然要是報告上看到孤單的一張照片在角落，我想我會心臟病發。
我盡力在每一位客戶上面重現這些經典的畫面，儘管有的時候不能如願，但我不會輕易放棄，我會請客戶左側躺、右側躺、深呼吸、閉住氣，然後再提醒他們要用腹式呼吸，吸氣時要吸到肚子裡而非胸腔、吐氣時則要吐到最底，把客戶折磨的疲憊不堪，彷彿這五分鐘有一個小時這麼漫長，恨不得檢查快點結束。但是不需要為我的客戶們擔心，因為大多數的客戶都在我說閉住氣時就把氣給吐光了，即使我故作鎮定的說再做一次，他們也只願意再小小地吸一口氣，彷彿憋氣是這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
帶位的服務人員總是嫌我做的慢，這會影響到她們的休息時間，總是在我還沒打完上一位客戶的報告時，就把下一位客戶叫進來躺好，對我形成一股無形的壓力。即使我哀求在下一位客戶進來的空檔間想要喝口水、上個廁所，她們也只給我極少的時間，不等我的同意，就又帶進下一位客戶。其它的醫生同事們對我則是又愛又恨，愛的是如果跟我同時檢查的話，因為我做的緩慢，他們可以分到更多客戶，業績更為可觀，恨的是他們還有在別的診所兼差，如果被我拖的太久的話，會趕不上下午的門診。他們會在群組裡向經理抱怨今天的客戶排的太多，而某某醫師做的太慢，導致他們無法按照時間離開。但我不在乎他們的冷嘲熱諷，對我來說，照出完美的超音波照片才是最重要的。
由於我緩慢的速度嚴重地影響到了整個中心的排程，所以他們決定將我視為額外多出來的人力，安排在第三線的超音波，將我趕到最角落的一間檢查室，裡頭有著最舊的一台超音波機器。這傢伙曾經是我的好夥伴，但是從數年前開始，就被遺棄在這個角落裡的診間，鮮少被使用了。它至少購入有二十年了吧！以超音波來說，簡直和我一樣老，現在就讓我們湊成一對了。
它的畫面充滿了朦朧的美感，因為聲波反射的不足，必須要將亮度調到最亮，才能看到腹腔內的器官，但這又會產生一個問題，每個肝臟看起來都是亮澄澄的，而這正是診斷脂肪肝的要件。這下好了，每位客戶看起來都有了脂肪肝，有時候公司行號前來健檢，遇到一些才二十出頭的社會新鮮人，他們既年輕又纖細，更可貴的是他們擁有新鮮的肝，這讓我怎麼忍心說他們有脂肪肝呢？可以想像地到他們會有多麼驚訝阿！他們會想到昨天吃的冰淇淋，或是前天吃的火鍋大餐呢？但怎麼也想不到，是因為他們遇上了這麼老邁的機器和醫生。幸好我還是有補救的方式，我可以仔細地比對肝臟和腎臟皮質之間的亮度，如果肝臟變亮的話，那麼腎臟也會，如果肝臟的回音比腎臟要來的更強的話，那麼我就會告訴這位客戶有脂肪肝。我不會告訴你有時也會參考一下這位客戶肚皮的皮下脂肪有多厚來決定，畢竟我是多麼經驗豐富的一位超音波醫師。
最近做超音波的時候，中心總會派一位年輕的護理師站在我的身後觀摩，我並不介意，因為我總是全神貫注在工作上面。過了幾周我才知道，經理決定要讓護理師去受訓成為超音波技術師，從此以後腹部超音波交給他們就行了，他們會根據既定的角度照出基本的器官照片，如果有發現病灶的話就會標示出來並量測大小，而醫師的工作只需要根據這些圖片打出診斷及建議就行了。其它醫師相當贊同這項決定，畢竟只要打報告就能賺錢，不用真的花時間在客戶的肚皮上磨蹭，可以衝刺其它像是腸胃鏡這種賺錢更快速的檢查，或是到其它診所兼差。但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聽見的，這簡直是褻瀆了超音波醫師的神聖工作，僅僅數周的訓練，怎麼可能照出像樣的照片？就算照了十幾張照片，也不可能涵蓋所有的角度，萬一有遺漏的病灶，醫師也不可能發現。經理在台上表示其它健檢中心早就都是這種模式，我們也需要與時俱進。
從此我的工作從超音波前面轉移到了電腦前面，房間的燈光還是一樣昏暗，看著技術師照出的一張張不完美的圖片，我的內心只有難受而已，面對他們標示出來模棱兩可的病灶，我都覺得至少還有兩個角度可以照得更清楚，但我的內心裡明白，其實健檢中心也不必要照得那麼清楚，我們只需要發現問題然後開立一張轉診單就可以了，反正客戶到醫院以後也會再重新照一次。發現到的問題越小越好，只要有一點微小的病灶就要立即轉診，即使大多數的客戶到醫院複檢以後都說沒有問題，只需要追蹤就好，健檢中心也沒有損失，反而顯示出我們特別細心與用心。至於有些客戶為此感到驚慌失措，到醫院大排長龍，這就不是我們應該擔心的事了，我們和客戶的關係，就在寄出那封檢查結果的信件，包含了檢查的結果與轉診單和精美的封面，就嘎然而止了，然後等待著下一個年度再續前緣。
無法時時刻刻接觸到我的老朋友超音波機，使得在中心上班的日子變得度日如年，只有在第一線檢查人員人力不足時，我才能夠再次碰觸到探頭，然後被服務人員嫌棄做檢查的速度的竟然比技術師還要慢，但我不在乎，只是珍惜著與老友相處的機會。在電腦前打報告的日子對我眼睛的傷害，比起超音波機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必須要完成數以百計的報告，不只腹部超音波，就連甲狀腺、攝護腺的超音波都需要我來完成，這點我倒不在意，超音波的原理都是相同的，用在不同的部位觀察的重點也是大同小異。
說到底會變成現在的處境也是我自找的，只懂得超音波，不懂得在向客戶解釋整份報告時和客戶聊天搏感情，讓對方感到賓至如歸，經營客戶讓他們每年定期來健檢中心報到，為中心獲得更大的利益。說真的要不是健檢產業是項勞力密集的工作，沒有辦法全盤地自動化，不然哪還有我存在的空間？若不是我手中這張醫師證書還有些價值，我的工作也早就被技術師取代了。老狗學不了新把戲，我只希望在被迫離職之前，再多做幾次我心愛的超音波，並且讓我照出一張完美的胰臟影像吧！
註：以上為創作，並非真實的工作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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